咸鱼阿毛(短篇小说)
作者 粗犷 2009年4月11日
转了一大圈,富根还是回到了水上花苑。
上海寸土寸金,房子贵得吓人。环线内的房价,每平方米都在25000元以上。看来看去,还是这儿稍微便宜一点。再说,小房型的楼盘,也只有这里还有。他今天出来的目的,主要是行行脚头【注1】的。买或者不买。回去以后还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。
排了好长时间的队,才轮到富根。他西装领带,派头十足,竟想讨价还价。但是那个好看的售房小姐,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。他才露出一点点意思,那小姐就截住他的话头说,这不可能。她说完就喊下一个。他尴尬地站在那儿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巨大的的液晶显示屏上,游走着一行粗大醒目的红字:“水上花苑即将售罄,仅剩三十一套。” 数字很快地变化着,一会儿变成三十套,一会变成二十九套。
这么贵的房子,人们买它,竟像买衣服一样随便。大捆大捆的钱,是哪来的?怎么挣的?
谁都比他有钱,他想。他觉得,世界上的穷人,只剩下他了。
他走出门口,一面后退,一面打量宫殿一般豪华的售楼处,和高耸入云的楼群。
一辆奔驰轿车在他后面停下来。一个大腹便便的人,从里面钻出来。他看了那人一眼,接着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。他发现那个从轿车里面钻出来的人,也在盯着他看。
“这是富根阿哥吧?”那人走近他,然后迟疑着问。
“是啊!”他咤异地看着那人。他看着是有点眼熟,但是一下子想不起这个人。自己的亲戚朋友里,他想,好像还没有发财发到买得起豪华轿车的人。
“我是徐阿毛啊!忘啦?”那人操着洋泾浜的上海话说。他说话的口音,夹杂着浓烈的宁波味道。
富根这下子想起来了。二十多年以前,徐阿毛还是个毛头小伙子,借房子借在富根隔壁。他在那儿住了四五年,人缘搞得不错。他是一个小宁波,做海鲜生意,常常一身鱼腥气。后来改做咸鱼生意,大家就叫他咸鱼阿毛。
阿毛做人特别客气,碰到人就点头哈腰。他的嘴巴很乖巧,老远就跟左邻右舍打招呼,伯伯妈妈,阿哥阿姐地乱叫。有的时候,他还会把卖不掉的咸鱼,东家一条西家一条地送人。
有些女人嫌他腥气,走近他时,就捏牢鼻子。但是见他满脸堆笑,所以谁也发不出脾气。
除了发胖,他的面相看上去,并没有太大的变化。他走路还是那样,上身前倾,脚步很大。他眉梢嘴角上的笑容,至今还是挂着。但是他的头发梳得溜光,不再那样蓬乱邋遢。
“怪不得这么面熟,原来是阿毛啊!”富根一面上下打量着阿毛,一面说道。他心里想,这么气派的轿车,可不是平常的人坐得起的。他断定阿毛今非昔比,一定成了有钱人。
他忽然觉得,自己矮了人家一大截。站在有钱人面前,他说话也不由地嗫嚅起来。“你 —— 也来买房子啊?”
“哦,不是的。我在这儿工作。”
“是吗?那太好啊!” 富根听了,眼睛忽然一亮。但是他接着又沮丧起来。他的老婆,当年说过他的坏话。她还常常当着他的面,叫他阿乡(上海人对乡下人歧视性的称呼)。他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帮忙。他沉思了一会,最后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:“售房小姐的架子好大。你帮我说一说话,行吗?”
没想到,阿毛竟不计前嫌,一口便答应下来。他一边说着,一边挽着富根的胳膊,大步地走向售楼处。
富根的家,住在静安寺【注2】的一条老式里弄【注3】里。别人家祖宗三代,堆挤在九个平方里的时候,他家却住着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。那时能住这么大的房子,很是弹眼露睛【注4】。
但是如今不行了。现在他的家,已经拥挤不堪。女婿的家里,小得不能多容纳一只凳脚,只好收留在身边。如今儿子大了,问题就来了。儿子带女朋友回来,要腾出地方,全家只好疏散到街上。
赶走女儿一家,当然不行。他和老太婆,也不能睡到马路上去。他把全家喊到一起,开了几次家庭会议,意见分歧很大。但他拍响桌子,吹胡子瞪眼,最后还是拍板。他和老太婆,牙缝里省了几十年,加上女儿女婿积蓄的那一点,全部凑起来,买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,也只够首付。但不管怎样,只要有了房子,就能让儿子讨回娘子【注5】。
售楼处里的工作人员,见到阿毛和富根走进去,便都站了起来。
“这是我的朋友。”他拍了拍富根的肩膀,然后朝工作人员们扫了一眼,“你们帮我接待一下。”说完,他又拍了拍富根的肩膀,“我到楼上谈一点事,回头再来看你。”
那个好看的售楼小姐,附在她的正在接待着的那个顾客的耳朵边上,不知说了点什么,那个顾客就走到门口的沙发旁边,坐了下去。
“先生,您来这边坐吧。” 她对富根说道。她原来蔑视他的冷漠眼光,现在换上了笑眯眯的样子。“我姓宋,您就叫我小宋吧。” 她一边说,一边递上一张散发着香水味道的名片。
她给他端来一杯水,水面上还飘着几片绿茶。别的顾客的面前,只有一杯清水。
碰到了熟人,就是不大一样,他想。他很感激阿毛的那句话。阿毛向他的同事们介绍他的时候,称他是他的朋友。有一个有钱人做朋友,在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上海人眼里,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。他的心里面,不由地产生出一丝惭愧。在以前,他和他的街坊邻居一样,谁也不屑于拥有像满身腥气的咸鱼阿毛这样的朋友。
他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,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能便宜点吗?”
“您问徐总啊!徐总说行,那就没有问题。”
“徐总?哪个徐总?”
“跟您一起进来的那个人,就是呀!”
她是在说阿毛?阿毛就是徐总?他一脸惊愕。他的眼睛瞪得老大。他直到今天才知道,原来浑身都是鱼腥味的阿毛,也是一个有姓的人。他姓徐,而且还成了徐总。但是他还是有一点疑疑惑惑。
“他就能做得了主?”他试探着问道。
“他做不了主,那谁还能做主啊!” 小宋笑吟吟地对他说道,“这儿所有的房子,全部都是他的。”
“我的天哪!”福根听她这么一说,惊得合不上嘴巴。他在心里面想道:“那该是一个多么大的老板啊!”
她抱来一叠宣传资料,摊开了其中的一份,然后便接着说道:“价格的事,一会儿您自己去问他。现在我给您介绍一下房子的情况吧。”
东挑挑西拣拣,他看中了一套在二十六层的房子。价格虽然高一点,房型和朝向都还满意。小宋说,好的,我去帮您查一查。她走到柜台里的电脑前,噼里啪啦了一阵,然后回来对他说道:“没有了。”
“先生,您得当机立断。现在还剩下七套房子了,如果犹豫不决,再等一会儿工夫,肯定全部卖完了。”
他一听慌了。他知道现在的房源很紧张。他在好几家房产公司的门口,都看到了“售罄”的告示。买不到房子,儿子就讨不了娘子。眼下对他来说,房子就是头等大事。
“剩下的那七套,拿过来给我看一看!”他吩咐小宋道。有徐阿毛这样的大老板做朋友,福根说起话来,底气也足了。
那七套房子,都在十四层上。“十四”在上海人的眼里,是一个不祥的数字。阿拉伯数字“14”,上海人把它读作“幺四”。幺四幺四,读起来的音调,跟“要死”差不多。
正在他着急的时候,徐总在一群人的簇拥下,从楼梯上走了下来。他径直走到福根的面前。“办好了么?”他问道。
“楼层不行。都在十四层。”他叹一口气,然后失望地说道。
“把我自己留的几套,拿出来看看。”徐总贴近小宋的耳朵,悄悄地说道。他也算是个老上海了。他知道上海人的心思,也知道福根的心思。
她噌噌噌地上楼,然后又噌噌噌地下楼。她把从楼上捧下来的一本厚厚的簿子,一页一页地翻给他看。
那本簿子里面,记录着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名字。那里面有某区长某书记,也有某局长和某主任。
他是个很聪明的人,一看就知道簿子里面记着的这些人,个个都是大领导。他感激地朝阿毛......不,徐总......看了一眼。他有一点受宠若惊。
阿毛可真仗义。他在心里面说道。
这些都在好层次的房子,都是预留给大领导们的,他,徐阿毛,却让他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挑选。
他挑中了一套十八层的房子。“十八”可是一个非常吉利的数字。这个数字表示“要发”。这本来是迷信的广州人和香港人的说法,但是后来很快就被上海人接受了。上海人也讲迷信,喜欢讨个好口彩【注6】。
“今天没带钱,明天行吗?”
“行。”
“阿毛兄弟 ...... ”他叫了一声。他的脸上红红的。他以前一直都叫他咸鱼阿毛,改口叫他兄弟,他觉得有点儿别扭。顾不得面子了,他想。面皮跟钱相比,他还是得选择后者。他停顿了一会儿,然后才老着脸皮问道:“能便宜一点吗?”
徐总楞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但随即却又点了点头。他对他说道:“行!”
他转向小宋:“每平方米,照顾他一百元吧,下预售合同吧。”
回到家里,福根不停地叹气。老婆问他,他说碰见了阿毛。
“哪个阿毛?”
“二十多年前,借房子借在隔壁的阿毛。”
“就是那个阿乡?咸鱼阿毛?”
“你说话的时候,能不能客气一点?” 他瞟了他老婆一眼,接着便又叹了口气。
“不容易的,”他自言自语地说道,“卖鱼卖成个一大老板,真的不容易 ......”
【注1】行行脚头 —— 上海话,侦察一下的意思。
【注2】静安寺 —— 地名,庙宇名,在上海市静安区。
【注3】里弄 —— 小街坊,小巷。
【注4】弹眼露睛 —— 上海话,意即惹人注目。
【注5】讨娘子 —— 娶媳妇儿。
【注6】好口彩 —— 含有福运或吉祥意思的话。
—— 作者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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