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书
作者 粗犷 2009年6月10日
小时候，每天头遍鸡叫时，父亲就拍拍我的脑袋。
我顾不上揉揉惺忪的眼睛，就一骨碌跳下床来，追着父亲的大步，朝六里路外的镇上奔跑。镇上有一爿茶馆。有一个说书先生，每天都在那里说书。
茶馆里乱哄哄的。每个人的面前，都放着一壶浓浓的茶。茶客们的大部分时间，都在聊着天。只有当说书先生拍响惊堂木的时候，他们的脑袋，才会“刷”地一下，一齐转向那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人。
茶娘子【注1】提着一把大水壶，在茶馆里来回穿梭。大水壶的壶嘴，又细又长。茶娘子斟水的技艺，令人赞绝。
她在几步以外，壶嘴一抖，热气腾腾的开水，就穿过茶客们的缝隙，准确无误地，注入到了茶客们的茶壶里。
说书人长着一把花白的胡须，脑后挂着一根细细的辫子。在他的旁边，坐着一个枯瘦的女人。那个女人的脸上，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。她用同样枯瘦的手指，熟练地弹奏着她的怀抱中的琵琶。
听父亲说，这个说书人很有学问，上知天文，下知地理。
他说书的时候，绘声绘色，唾沫星子四溅，茶馆里乱哄哄的糟杂声，盖不住他那清亮的抑扬顿挫的嗓音。说到精彩的地方。他会把惊堂木往桌上一磕，发出一下“啪”的声音。
刚开始的时候，我听不惯他的苏南口音，但是他稀奇古怪的动作和表情，却吸引我聚精会神去听。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他的语言。
我听懂了他的故事，并且随故事情节的变化，或喜或忧，或笑或哭。
他说到秦桧陷害忠良，岳飞蒙冤赴难时，我义愤填膺。我在心里暗暗发誓，长大也要当个民族英雄，并为岳飞报仇雪恨。
当时我才五六岁大。我不知道岳飞的仇人秦桧，在好久好久以前，就已经死掉了。
我起初不愿跟父亲去听书。但是父亲说，去了就买油条给我吃。油条三分钱一根，又粗又长，喷香喷香的。去了两次后，我自己也想去了。想去的主要目的是听书，当然吃油条也一件很开心的事。
父亲也带大哥和三弟去过，但是后来却不愿再带他们去。
父亲说，他们吃完油条后，就呼呼地睡觉，还要他抱。只有我，眼乌珠注2直瞪瞪地，盯着说书先生看，精神特别地饱满。
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故事，我会说给小伙伴们听。
大家都围着我，一会不见就会来找我。有的故事，我已经说了好几遍，但是小伙伴们还想听。故事说到精彩的地方，大人也会蹑手蹑脚地走近来偷听。
夏天晚上乘凉时，大人们为故事中的人物争吵，并且得不出结论的时候，会叫小伙伴来问我。我给出的结论，他们居然会心服口服。
时间长了，说书人也跟我熟悉起来。他有时会坐到我的旁边，跟我说一会儿话。
他说的故事很多，但是我都能记住。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隋唐演义》、《珍珠塔》和《西厢记》等等，里面的情节和人物，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他对父亲说，这小孩天智聪颖，秉性不凡，长大后必成大器。
父亲爱听奉承话。他听了说书先生对他儿子的夸奖以后，便逢人就说，到处炫耀。
可惜说书人没有说中。不知天缘疏漏，还是生不逢时，我至今庸庸碌碌，一事无成。
念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，我渐渐对听书失去了兴趣。
我识了不少字，看得懂不少书。借助着着辞典，即便是看古典小说或者史记藏书，我也不再有多大困难。我已经有了一点分辨能力。
说书先生说的故事，要是添油加醋，或者张冠李戴，我也能听得出来。看书比起听书来，我觉得更加能够吸引我。
我说起陈胜和吴广的时候，说书先生不知道他们是谁。我告诉他嬴政就是秦始皇，吕雉是汉高祖刘邦的老婆。他一面听我说话，一面惊异地张大了花白胡子里面的嘴巴。
但是不管怎么说，我不会忘记说书先生。我的爱国主义思想，和忠义诚信的为人准则，在幼小的年龄，就已经接受了他的灌输。
把说书先生看作启蒙老师，我觉得并不过分。
【注1】茶娘子 —— 茶馆老板娘或服务员。
【注2】眼乌珠 —— 上海话，即眼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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